紫苑、木樨和青黛都沉默了,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府里的人都覺得大小姐人好,可在她們看來,這流霞死得太蹊蹺了!
而大小姐的心和人,也太可怕了!
這事你們都記著,心里有個底,以后遇到跟大姐姐沾邊的事情,都小心些,要謹慎謹慎再謹慎,還有司音也盯緊些,別讓她給靜姝齋鬧出亂子來!裴元歌知道她們心中所想,只提醒了下眾人,也不再多說,起身道,幫我換衣裳頭飾,我要去蒹葭院給母親請安。
皇宮,鳳儀宮。
黃昏時分,萬物籠罩在夕陽的余暉中,在橘紅色的光芒下,都顯得有些朦朧零落。但夕陽照在鳳儀宮的黃色琉璃瓦上,卻是一片金光斐然,燦爛輝煌,正如同皇后的威嚴權勢。正殿內的祥云飛鳳銅鼎里吐出絲絲縷縷的白煙,彌漫出一股馥郁的芳香,沁人心扉。
還請母后成全。宇泓哲一身紫金四爪蟠龍服,神采飛揚。
皇后端坐著,滿目慈愛地凝視著她心愛的兒子,欣慰地笑道:本宮催了哲兒你多少回,偏你眼光高,就是不肯立妃。本宮正著急呢,沒想到哲兒你這次倒是開了竅,一下子正妃側妃都要立了。李閣老的嫡次女,本宮倒是聽說過,家世倒也配得上,李夫人也跟本宮提起過。可是,這裴元歌又是誰?怎么本宮從未聽過?
不過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聽說。
回母后的話,是刑部尚書裴諸城的幺女。宇泓哲笑著答道,想到裴元歌清麗脫俗的容顏,心頭一陣火熱。
刑部尚書的幺女?皇后思索著,忽然道,是不是之前跟鎮國候府定過親,后來被退婚的那個裴元歌?倒是想起來在哪聽過她的名字了,她的那個堂侄女葉問筠似乎提過,按理說,刑部尚書的女兒,給你做側妃勉強夠,可是,若是被退過婚的女子,這名聲也太不好聽了。你堂堂的五皇子,嫡長子,將來是要做太子的,怎么會選上這么個聲名有礙的人?
宇泓哲早料到這會有些阻礙,笑著道:這說起來不能怪她,鎮國候府不過是想攀上咱們,偏巧葉問筠那丫頭又迷上了安卓然,鎮國候府這才要退婚,說起來,倒是鎮國候府的不是,并不干元歌姑娘的事情。母后放心,兒臣見過元歌姑娘幾次,端莊秀麗,才華也好,人也機敏。難道母后還不相信兒臣的眼光嗎?
本宮還在說呢,裴諸城從鎮邊大將轉為刑部尚書,顯然是失了皇上的心思,你怎么會挑上他家的女兒,原來是見過人,自己相中了。皇后臉上露出一抹笑意,能讓哲兒相中,那裴元歌想必是國色天香了?不過,本宮沒見過她人,還是有些不放心。而且,本宮依稀記得,她似乎參加了柳貴妃的賞花宴?
別是柳貴妃故意設的美人局,引哲兒上鉤吧?
柳貴妃那賞花宴,不過是為父皇選個美人,給自己固寵罷了!何況,兒臣聽說,元歌姑娘半路告了病,連父皇的面都沒見,可見她是個心性高潔的女子,母后就不必擔心了。宇泓哲央求道,至于母后說沒見過人,這還不容易?趕明兒挑個時候,母后選她入宮見一見,不就知道了?
宇泓哲越是心急,皇后反而越要慎重,笑道:無緣無故,又素不相識的,宣人家姑娘入宮,好沒意思。見兒子心急的模樣,嘆了口氣,道,罷了,再過些日子便是端午,官家小姐們必定會出門看龍舟,哲兒你去打聽打聽那位裴四小姐出不出門?到時候讓宮嬤嬤代本宮去為你掌掌眼,若真是好,本宮再宣她入宮,等相中了,就去跟你父皇說。宮嬤嬤,你可替本宮瞧好了。
原本服飾在皇后身邊的穿赭色宮裝的老嬤嬤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道:老奴遵旨。
母后盡管放心!聽皇后的意思,差不多已經答允,宇泓哲頓時眉眼飛揚,笑道,兒臣跟母后打賭,母后見了她,也只有說好,斷說不出半個不字!
下了朝,裴諸城照慣例,先到蒹葭院來坐了坐。
白霜一心希望兩人和好,因此早帶了丫鬟們下去,只留下兩人在房內。舒雪玉自然知道她的心思,卻只是在心中暗自嘆息。這丫頭不懂,他們現在的情形,若是有人在,還能覺得自在些,真正只剩下兩人,彼此熟識了二十多年了,誰的性子心思也瞞不過誰,再如人前那般演戲作勢已經完全沒有必要。
這樣單獨相處著,反而彼此都更尷尬別扭。
因此,只剩兩人的時候,房間內常常是寂靜和沉默。
舒雪玉隨手拿了本書,翻著看著,作為掩飾。忽然間,耳邊響起裴諸城有些猶豫的聲音:你……頓了頓,才道,肩膀上的傷如何了?
已經好得差不多了。舒雪玉淡淡地道,連頭也沒抬,依舊看著書,似乎渾不在意,只有她知道,心里在翻涌著這樣的浪潮,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悲傷,抑或心酸苦澀,我早說過了,我如今唯一的指靠,就是元歌,我會把她當做親生女兒來看待。我救她是為我自己,不關你的事,你不必因為這個對我感激或者愧疚。
如果他想要關心她,她希望,那只是因為她是舒雪玉。
如果是為了元歌,她寧可不要!
那就當我沒問好了。裴諸城也淡淡地道,聲音很平靜,心中卻暗笑自己傻了,明知道結果,卻還是要自找釘子碰!真是活該!倒沒有生怒,神情反而平靜自然下來,原本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頓時煙消云散,鎮靜自若地道,溫府似乎出了點麻煩,你跟溫夫人不是手帕交嗎?有時間的話,明兒帶著元歌過去看看吧!
聽到好友府內出事,舒雪玉頓時抬起了頭,忍不住問道:出什么事了?
他跟她說話,她連頭都不想抬,聽到溫夫人有事情,就能夠如此關切?裴諸城淡淡一笑,早就習慣了,倒也沒覺得受冷落,回答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下朝時偶爾聽朝臣們提起,說溫府遇到了麻煩。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讓元歌告訴我。你也不用覺得向我開口求情而別扭,我只是在還你救元歌的人情而已,至于要不要接受,隨便你。
算著時間差不多可以,將手中的書卷扔到了桌上,起身道:我去書房了。
好。
舒雪玉應了聲,看著他離開,才幽幽地嘆了口氣,慢慢地合上手中的書,嘴角露出一抹苦澀的笑意:是啊,只是因為元歌而已……不然還會是因為什么?她能出院,是因為元歌,能夠獲寵,是因為元歌,能得到他一聲傷勢詢問,也只是因為那傷是為元歌受的……一切都是因為元歌,這點再清楚不過。
難道他以為,她還會自作多情地認為,他在關心她?
夫妻情分,早已經盡了……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朦朧的瑩光中,舒雪玉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第一次跟裴諸城相見的時候。盲婚啞嫁,第一次相見,便是他來迎娶之時。她的脾氣不好,四鄰八鄉都有耳聞,那時候,哥哥跟他已經相熟,開玩笑說:裴老弟,我這妹子的名聲你是知道的,這一旦嫁出去,你可就沒法再反悔了啊!
那時候她很生氣,哥哥怎么能當著夫婿的面,這樣落她的面子。
然后,她聽到了那個清亮的聲音大聲道:舒世兄,這話應該我說才對。進了裴家門,就是我裴諸城的妻子,你們要反悔再想把人要回去,那才是不可能!
還未相見,就這樣維護她,原本婚嫁忐忑的心,在這一刻頓時安定下來。
而婚后的生活,正如她所預期的,他很維護她,處處都不讓她受委屈,連她那樣驕橫剛類的個性,都說不出一個不好來。她知道自己脾氣不好,個性又直,雖然心里對這位夫君眷戀深切,卻還是因為個性的原因頂撞他,他脾氣也直,卻一直包容著她,偶爾被她氣得急了,也只是瞪她一眼,自己出去,等氣消了才回來。
婚后四年,她沒有身孕,也沒給他安排通房妾室,他半個字都沒說,反而在公婆面前替她扛起,說是他自己不愿意納妾。
就連那一年,他立下軍功回京,原本穩穩的爵位,被她一耳光打飛了,他也沒埋怨她半句。
嫻雅說,他慣壞了她,一點都沒有說錯!
如果不是習慣了他的忍讓和退步,如果不是被他寵慣了,那一年,在章蕓出現后,她不會那么沖動,那么任性,沒有絲毫的包容和理解,只顧著自己的憤怒和痛恨,沖他發脾氣,半點好臉色不給他,結果讓章蕓有了可乘之機,在他們中間搬弄是非。如果那個時候,她能冷靜一點,能稍微寬和一點,好好地處理章蕓的事情,是不是一切都不會走到今天這個無可挽回的地步?
可惜,時光無法倒流。
舒雪玉慢慢地閉上眼睛,一滴淚從眼角滑落,現在,她只有元歌了……
書房內,裴諸城靜靜地坐在紫檀木的圈椅里,神色沉凝。放舒雪玉出來,只是考慮到她沒有子嗣,又是正室,她跟他說,會好好照顧元歌。在人前的時候,扮演一對和睦的夫妻,不算太難,但私底下,他從來不喜歡單獨面對舒雪玉。每次單獨面對著舒雪玉,就好像在面對著十年前的自己。
好像在面對,年少輕狂的他曾經犯下的錯誤。
那時候年輕氣盛的他,身在局中,看不清楚是非對錯,等到現在冷靜下來,再去回想從前的事情。章蕓也好,那三位妾室也好,都不再是他記憶里的模樣。從前的事情,也許有很多地方,他錯怪她了。但是,如果有錯,是他的錯,她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對明錦下毒手!
苦笑著,裴諸城拋開煩亂的思緒,開始整理繁瑣的刑部公文,再想這些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現在的他,只好好好照顧元歌長大,給她找個好的夫婿,看著她一生福壽安康。
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因為是溫府有了麻煩,舒雪玉是去探望溫夫人的,因此沒再帶著那些讓她添堵的裴元華、裴元巧和裴元容,只帶了元歌,乘著裴府的馬車來到溫府。
前一晚,舒雪玉就給溫府下了拜帖,溫夫人早知道她今早要來,早早地在二門候著。只見她身穿煙霞紅的刻絲長身褙子,下身石榴紅裙,頭上戴著八寶攢珠的金翅大鳳簪,粉光脂艷,含笑而立,依然是干脆利落,氣場十足的模樣。只有熟悉她如舒雪玉,才能看出她盛裝之下的疲憊和委屈。
溫逸蘭卻仍然是那副嬌俏憨厚的模樣,笑著道:雪姨好,元歌妹妹好。
裴元歌回禮道:嫻姨好,溫姐姐好。
溫夫人和舒雪玉笑著應了,溫夫人這才對舒雪玉道:你拜帖下得真及時,我正想帶著蘭兒去裴府找你呢,你到先趕上門來了。說著,緊緊地抓住她的手,還沒說話,眼圈先紅了,又不想被女兒看到,便勉強道,蘭兒,你帶著元歌去見你祖父祖母,然后四處玩玩,我跟你雪姨說說話兒。
不要啦,我好久沒見雪姨,我也想跟雪姨說話呢!溫逸蘭撒嬌道。
裴元歌不像她這般粗心,看模樣就知道溫府必定出了事故,只是瞞著溫逸蘭,笑著道:我早聽說溫閣老的名聲了,早想見一見。只是不知道你爺爺嚴厲不嚴厲,會不會很嚇人?說著哄著,將溫逸蘭拉走。
這些日子一來,溫夫人滿肚子委屈,卻又無人可說,昨晚接到舒雪玉的帖子,就在盼著手帕交快些來,這會兒好容易盼到了,女兒又不在跟前,也顧不得是在院子門口,眼淚頓時成串地落了下來,只緊緊握著舒雪玉的手,卻半句話都說不上來。
見她這模樣,舒雪玉就知道事情不小,拍拍她的手,表示安慰,卻沒急著問話,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用手帕替她擦著眼淚,溫聲道:到底是什么事?讓你這么委屈!說給我聽聽,咱們一起參詳參詳。
你不知道嗎?見她這帖子下得這樣及時,溫夫人還以為她已經知情。
舒雪玉搖搖頭,道:是諸城下朝時,聽朝臣說溫府出了事情,告訴我一聲,我這才過來。不過他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為了什么事情?是溫睦斂欺負你了,還是怎么了?你告訴我,我給你出氣!
他溫睦斂要是敢來惹我,那倒好了,雖然婆婆偏著兒子,可公公是通情達理的,從來不縱著他胡鬧!說起這件事,溫夫人又忍不住悲從中來,就算他再胡鬧,沖我來,不過我受些委屈,有什么要緊?可這件事,他卻是把我的蘭兒給搭進去了!我苦命的蘭兒,怎么就有這么個不爭氣的父親呢?
這邊,溫逸蘭很快就被裴元歌轉了心神,拉著她往后院走去:你放心,爺爺表面上看起來很嚴厲,實際上人很好的。而且,他最喜歡我了,我又喜歡你,他也一定會喜歡你的。
裴元歌笑著聽著她說話,看起來,溫閣老的確很疼愛這個嫡孫女。
兩人正走著,橫里突然閃出一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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