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諾在站臺乖巧的吃著糖,秦恬走過去一把抱起他,笑道:“哎呀諾諾又重了,以后我要是餓了,就宰了你這小豬吃蹄子!”
諾諾咯咯咯笑:“我們接下來去哪?”
“嗚……可能是柏林吧,阿姨有些必須要做的事。”
“諾諾也要去!”
“沒打算扔下你。”秦恬捏捏他的鼻子。
等到秦恬抱著諾諾搭著便車到達柏林時,紐倫堡大審判已經持續了一個多月了。
她在送走伊娃后沒幾天就得知了日本投降的消息,雖然整個二戰期間基本沒接觸多少遠東戰場的消息,可是聽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卻讓她的興奮持續了許久許久。
這讓她有了迫切感,她要快點有個住的地方,好和父母通信,了解下二老還有哥哥的消息,也順便知道下奧古究竟有沒有寄信到德福樓。
曾經因為隔著德國的原因,通信不暢,她也存了有意隱瞞的想法,并不曾發信,等到戰爭結束,一路上看著流離失所的人痛失親人的悲苦和親人重逢的狂喜,饒是再刻意回避,也無法抵擋住心中的愧疚,她這樣一走那么久,秦父秦母怕是快擔心瘋了吧,雖然頂著紅十字會的名頭,可是現在一看,紅十字會也不安全。
柏林就和沿途路過的許多城市一樣,盟軍蘇軍德軍共同的杰作,他們把這座城市弄得碎碎的,然后滿城的女人勤勤懇懇的搬著碎磚,清理著家園。
現在已經十一月了,天氣寒冷,柏林作為四國共管區,滿大街走的都是穿著各式軍大衣的軍人,還有裹著大衣灰頭土臉的德國平民,老人,婦女,跑來跑去的小孩。
她所坐的卡車受到了盤查,警衛兵背著槍走過來,在秦恬身邊的麻袋上戳戳弄弄,諾諾看到帶槍的男人就有點害怕,朝秦恬懷里瑟縮了一下。
警衛看到了,繼續嚴肅的問秦恬要證件,秦恬見周圍走過來的人都沒怎么受到盤查,覺得可能是因為卡車比較受注意的緣故,一面暗嘆倒霉受牽連,一面拿出了自己的救命證件。
警衛看看證件,擺弄了一下前后的頁面,然后一臉嚴肅的遞過來,敬了個禮。
秦恬接過證件,覺得手感不大對,打開一看,半包錫箔紙包著的巧克力夾在那閃閃發亮。
這下一直對這士兵的國籍存疑惑的她立刻有種真相大白感,美國片中美國大兵用爛了的惡俗橋段竟然發生了!雖然巧克力不是給她。
她笑著朝士兵點點頭,把巧克力遞給諾諾,低聲道:“吃吧,叔叔送給你的。”
卡車緩緩開動了,士兵用生澀的法語道:“祝您愉快!大美人兒!”
秦恬撲哧一下笑了,她立刻決定現在下車,與其按原來的計劃讓司機大叔隨便哪兒把他們放下,不如現在看到一個面善的美國兵問問情況。
她讓卡車停下,道了謝后,拉著諾諾往美國兵跑去,美國兵站著不動,看著秦恬跑過來問:“我法語不好。”
“沒事,我英語也不好。”秦恬笑瞇瞇的用英語道,她的英語有靈魂自帶的中式口音,雖然學了十多年,號稱她那么多外語中學得最久的一門,可是因為環境問題,反而還不如用了半年的俄語。
“啊,那有什么能幫忙的。”大兵立刻順溜了。
“請說慢一點。”秦恬努力讓自己少點語法錯誤,“您也看到了,我是紅十字會的,我想知道紅十字會在這兒的辦事處在哪?”
“這個。”士兵撓撓頭,“醫院算嗎?”
秦恬聳聳肩:“雖然紅十字會不是只管治病救人的,但是……至少醫院會比較清楚吧。”
“那么,抬頭看。”士兵抬手指了指,“最高的地方,那個紅十字!哈哈!”
秦恬默然的看了看管自己傻樂的美國大兵,道了謝,抱起諾諾往那兒走去。
大兵跟在她身邊。
“您還有什么事嗎?”秦恬有些不安,這完全是戰爭后遺癥。
大兵卻盯著諾諾兩眼發亮:“我兒子也差不多這么大了……小牛仔,讓爸爸抱抱?”
“你不是我爸爸。”諾諾犀利的指出。
“那么,讓好爸爸抱抱?”
“……”秦恬有種絕對不能把正太交給怪蜀黍的感覺,她收緊了手臂,加快了腳步。
大兵還是跟著。
“先生,您沒任務嗎?”
“沒有啊,我就幫幫忙的。”大兵嬉皮笑臉,“我叫羅恩,我不騙你,我兒子杰瑞,今年四歲,看照片似乎就這么大。”
秦恬沉默半晌:“他六歲了。”
羅恩大兵一怔,撓撓腦袋,過了一會巴巴的又遞過來半塊巧克力,往諾諾面前湊:“來,吃,吃,吃了長高長胖!”
諾諾手里那半塊還沒啃掉一個邊呢,秦恬一收手不滿道:“哪能吃那么多糖……”
“……”
最終金毛犬似的美國大兵羅恩好爸爸還是得手了,他把諾諾抱在懷里,一會兒坐飛機,一會兒放風箏,一大一小玩的不亦樂乎。
秦恬無法忽視兩人的笑聲,但也無法忽視沿街的景象。
她看了太多凄慘破碎的場景,可沒有一個地方像柏林這樣從骨子里散發出絕望和死寂,沒有青壯年,也沒有歡笑,所有人都一樣的麻木的表情,對于滿街的戰勝者,他們幾乎沒有表現出明顯的害怕恐懼,只是在擦肩而過的時候下意識的瑟縮一下,眼神沒有一絲變化,空洞而茫然。
有小孩穿著破舊的大衣,大一點的幫母親往籃子里放磚塊,小的則揩著鼻涕抓著母親大衣的一腳步步緊跟,看到羅恩和諾諾玩鬧的景象,睜大眼睛一眨不眨。
他大概想不到這時候還有看起來這么幸福的小孩吧。
他大概永遠也想不到眼前這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曾經經歷過怎樣的苦難吧。
現世報來的真快,以無辜換無辜,以悲慘換悲慘。
誰也不欠誰的。
秦恬收回視線,目不斜視的走過一地碎磚,往遠處掛著紅十字旗幟的高墻走去。
到了醫院,秦恬看里面逼仄陰暗,有點不放心,羅恩自告奮勇在外面帶孩子,意外有這么個好心人,秦恬幾乎有點感激,她連忙走進醫院。
醫院里面很破,醫生忙碌直打轉,躺著的人大多是婦女老人,傷員什么的則在別處集中治療,秦恬不確定在這兒能找到上司,她隨便拉了一個護士,卻獲知了紅十字會辦事處的消息,不久前辦公室重新建立,負責人已經在那兒工作了,地點則在挺遠的一個街區。
其實秦恬對柏林并不太熟,她剛穿來時人生地不熟,巴不得活活宅死在房中,后來從波蘭又回來,則直接被塞進了奧古的公寓,聽護士形容了半天,她也只能勉強記住左拐右拐看到什么建筑再右拐什么的……沒辦法,城市交通恢復遙遙無期,路標和有明顯標志的建筑都已經成了浮云,護士自己都形成的兩眼轉圈。
既然糾纏不下不如自力更生,秦恬道了謝走出去,這時手邊病床的一個中年婦女呻吟了一聲,而那個護士剛好轉身離開,秦恬慣性作用,低下頭用職業的柔和聲音問:“有哪里不舒服嗎?”
“又,疼……了……”
“哪?”
中年婦女微微睜眼看了她一下,又垂下眼瞼:“護……士?”
“專業的。”
“下……面……”
“我看看?”
“……恩。”她冷汗流了下來,嘴唇發白。
秦恬慢慢的掀開床單,僅看了一眼,她的臉也白了,她僵在那里,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連手都顫抖起來。
任何一個女性,看到這樣的,在私密處的,血肉模糊的傷,都會崩潰的!
“喂!你在干什么!?找誰的!”一個醫生路過時看到了,大聲喝道。
秦恬慌忙放下床單,往外走去,一邊用顫抖的聲音道:“她她她不舒服,我看看。”
醫生沒說什么,直接走了進去掀開那床單看傷口。
秦恬幾乎是逃出醫院,她大口的吸著外面冰涼的空氣,饒是身經百戰,也受不了,她不會把傷員的斷手斷腳想象到自己身上,可是那個婦女,同為女性,在那個部位……
她忽然想到,那個病房里,似乎都是女性。
不寒而栗!
外面逗著諾諾的羅恩看到秦恬表情不好,抱起諾諾走過來問道:“出了什么事嗎?紅十字會不在?”
“不,有的。”秦恬整理了一下思緒,“但是在諾倫德街上的郵政局旁……我不認得路。”
“那兒啊。”羅恩皺皺眉,“我倒是認識,只不過……”
“如果麻煩的話,您給我指條比較近的路,我自己過去就行了。”
“不是這么回事。”羅恩考慮了一下,“我送你過去吧,不過過檢查的時候,得你給我證明。”
秦恬正疑惑需要什么證明時,眼前的升降桿讓她明白了:“是在,另一個國家的占領區?”
“恩,蘇占區。”羅恩似乎不大樂意,升降桿兩邊各有一個崗亭,秦恬先給標著美國國旗標志的崗亭里的士兵出示了自己的證件,那士兵隨意的看了兩下,看看羅恩:“那么你呢,大兵,你想通過紅十字會的途徑實現你拯救世界的夢想嗎?”
羅恩立正敬禮:“報告長官,如果您認為這樣一個美貌的小姐獨自帶著孩子走在蘇占區沒有關系的話,我愿意立刻回去站崗。”
“該死,差點忘了。”士兵低罵一聲,點點頭,把證件還給秦恬道,“那么小姐,請盡量跟在我們的士兵身邊。”
秦恬一頭霧水,看著那士兵帶著她和羅恩走到那個坐著蘇聯士兵的崗亭外,交涉了一會,又拿秦恬的證件看了看,才揮手放行。
羅恩抱著諾諾在前面走,秦恬快步跟著,看看四周,沒看出兩個占領區有什么差別,秦恬終于忍不住好奇,低聲問道:“你們為什么這樣?就好像我會……”
“你看看這周圍。”羅恩回道,“蘇聯士兵先進的城,真他媽的……對不起我說臟話了,真他媽的混蛋!全城的女人基本都被……”他一手擋過諾諾的臉,諾諾揮著手吱哇亂叫,“都被……那個過!”
秦恬愣了一會,腦中忽然閃過那個婦女慘不忍睹的下身,狠狠的打了個寒戰。
蘇軍進柏林的強奸浪潮,她怎么沒想到,曾經有一本電影就是專門講這個的,似乎叫什么柏林的女人,當初因為太沉悶,女主角又開了金手指,最終劇情走向狗血小,她放棄了把這個影片提升一點高度的想法,現在想來,無論那電影拍的如何,至少告訴了她一點歷史知識,比如,還好她沒傻乎乎的在白俄羅斯一解放就跟著蘇軍沖向柏林,黑燈瞎火的,天知道哪天被喝高的東歐漢子拖到哪個角落圈圈叉叉了……
而柏林的女人,確實相當可憐。
“我們進城后分管了那片區域,看到一個瘋了的德國女人,她有四個孩子,她的大兒子才十二歲,他說他們的媽媽被蘇聯人當著他們的面打了好久。”羅恩憤恨的啐了一口,“畜生!竟然當著孩子的面!”
秦恬默默的跟著,她實在說不出什么,她早就知道這場戰爭的正義性因為盟軍和蘇軍的很多行為而消泯殆盡,可身臨其境卻發現起復雜程度已經遠超過后世的那壁壘分明的情況,就連中立姿態都是那么名不正不順,她無法譴責誰,也無法同情誰,仿佛誰都應該譴責,又仿佛誰都值得同情。
羅恩帶著秦恬到了紅十字會辦事處,破爛的辦公室中坐了四個人,三男一女,而負責人是瑞士人,他剛出門。
羅恩已經沒有理由呆在這里,他把身上藏著的小零食都貢獻給了諾諾,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秦恬和幾個同事打了聲招呼,她覺得身心俱疲,留著諾諾被圍在中間噓寒問暖,在沙發上隨便一躺,沉沉睡去。
諾倫德街32號紅十字會集體宿舍,她和諾諾的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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