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嗝在中醫里被稱為呃逆,是因為膈肌痙攣收縮而引起的。原因多種,一般片刻后便可自行消退。但也有持續長久的,此便是頑固性呃逆。西醫臨床并無好的根治方法,而在中醫里,長時間頑固呃逆不止,往往被認為與脾胃失調有關,分胃中寒冷、胃氣上逆、氣逆痰阻、脾胃陽虛、胃陰不足等等,須得辯證下藥。
繡春搭了下方三兒的脈,叫他張口吐舌,仔細察看后,便問道:“你先前抓的藥,方子里有什么?”
方三兒眨巴了下眼睛,皺眉道:“去抓藥時,聽那伙計念,仿似有枳實、生大黃啥的……別的我也記不住了。”
繡春唔了聲,心中已經有數了。
方才她聽這方三兒的呃聲沉緩連續,察看脈象口舌,脈遲緩,舌苔白,應是胃中寒滯而發的呃逆,治宜溫中祛寒。但聽他報的這方子,雖不過寥寥兩味藥,卻也能判定是治胃火上逆的類似于加味小承氣湯的方劑。雖都是呃逆,但根源一寒一熱,用藥失之毫厘,謬以千里,如何能止得住?當下便叫他取了張紙,開了副丁香散方,叮囑每服三錢,以水一中盞,加生姜半分,大棗三個,煎至六分,去滓稍熱服,不拘時候。又教他一穴位按摩法。打嗝時將拇指放置于喉下天突穴處,由輕漸重、由重到輕地揉按片刻,亦有奇效。
方三兒捧著方子半信半疑去了,姑且死馬當活馬醫。邊上人議論聲中,繡春正要坐回去把碗里的飯吃完,注意到邊上隔了幾桌的大堂中間的那桌上,有個坐著的人正轉身看著自己。二十出頭的年紀,一身寶藍紫金團花的緞面衣衫,服色鮮亮,瞧著像出自大富之家。那男子相貌生得也英俊,一雙眼睛正望向自己。
繡春不過瞟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吃完飯后散了各自回房,歇下一夜無話。
到了次日,河道還是絲毫沒有疏通的跡象,后頭船只倒是越聚越多。眾人紛紛叫苦埋怨之時,也不知道哪里傳出的消息,說之所以封住水陸通道,是因為皇上眼見就要不行了,而太子尚年幼,怕生變亂,這才限制進出。
這消息不脛而走,原本還埋怨的眾多船家客商登時齊齊閉了嘴。天家事大。倘若這消息屬實,誰敢說一句不是。只能盼著快些解封,好叫自己能早日抵達目的地。
丁管事自然也聽說了這傳,只好按捺住焦急一邊在客棧里住下來,一邊繼續打聽消息。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別的消息沒打聽到,那個伙計方三兒倒是興沖沖地湊了過來,給他們這一桌加了盆滿滿的菜,說是昨晚連夜抓藥服了后,今日早便止住了嗝,到此刻都沒復發。一時不停翹著拇指,對著繡春連連道謝。
繡春叮囑他再吃幾天藥,往后適當進補些暖胃之物,此事便也拋下了。不想這會看病的名頭兒很快便傳了出去。客棧大通鋪里住著的人走南闖北,身上多少都會帶些小毛病。平日頂頂也就過去了,懶怠特意去醫館尋郎中。反正滯留無事,又同住一家客棧,便紛紛尋了過來叫繡春幫著看。繡春一一替他們看過,選開一些廉價的對癥之藥,忙碌個不停。
一個方里,分君、臣、佐、使四類藥材,唯相輔相成,才能達到最佳藥效。世人總覺價貴的藥,其療效必定優于價賤者。這其實是一種誤解。例如金銀花與黃芩,這兩種都是極其常見的藥材,價格也低廉,但前者清熱解毒,后者清熱燥濕,藥效顯著。從前,身為醫者的繡春也曾懷疑過中醫,甚至質疑古籍醫書中時常會出現的一個經典方救命無數的記載。但現在,跟隨陳仲修學習這么多年,又親診許多病患后,她漸漸有些明白過來為什么現代中醫里中藥藥效似乎力不能及。原因很多,其中重要一條,便是好方子也需要好中藥來配。
中藥講究地道。比如貝母,以四川所產為優,這才有“川貝”一說,但后世之人為了追求經濟效益隨意種植,自然導致藥效下降。
中藥講究炮制。光炒一種,方法就有米炒、沙炒、鹽炒、麩炒等十數種。比如米仁健脾,若用麩炒,則更增強功效。而后世之人為求方便,早摒棄了這些繁復的炮制之法,大多集中加工。
中藥也講究品種。一種藥材,根據炮制方法不同就可分出許多品種。例如半夏,內用可和中理氣,外用可消腫止痛。但生半夏有毒,必須先經炮制。根據炮制方法不同,可分宋半夏、仙半夏、姜半夏、法半夏、戈制半夏、竹瀝半夏等。但在后世,隨著不少炮制技法的失傳,能用的只有制半夏、法半夏、竹瀝半夏等寥寥幾個品種。一些經典方中標明要用宋半夏,卻只能用制半夏來取代,經典方的效果自然便大打折扣。
總而之,炮制用料及工藝的簡化,使得藥材功效不斷下降,這也是中醫日益沒落的一個重要原因。就像此刻,繡春開的雖大多是廉價之藥,但只要切合患者的病患之處,療效未必不佳。
忙碌起來時辰過得也快,一個下午眨眼便過去了。天色再次暗了下來。
繡春替人問診看病時,留意到昨日那個藍衣青年似乎一直在自己近旁,顯得頗感興趣的樣子。但沒靠近。只不遠不近地坐著。覺得他舉止有些奇怪,看了幾眼,也沒搭理他。如此又過了一夜,到了停留在這新平的第三天,看完最后一個人后,草草吃了晚飯便回房歇息。那跑堂方三兒照她的藥吃,這兩天再沒復發,感激她治好了自己的打嗝癥,殷勤地親送熱水。繡春道謝后閉了門。
她覺得有些疲乏。脫了外衣,解開束縛胸口的胸衣,長長舒了口氣后,把自己拋在床上,很快便睡了過去。睡得正沉,忽然聽到響起急促敲門聲,人一下驚醒,摸黑坐了起來大聲問道:“誰?”
“陳先生,有人急尋醫!”
這兩天,客棧里的人都改口叫她先生了。此刻說話的,正是跑堂方三兒。
繡春聽到有人急病,睡意頓消,忙起身下床點了燈。匆忙理好自己衣衫后開了門,見方三兒和掌柜的一道站門外。那掌柜道:“陳先生,趕緊去驛館!”
繡春本以為病患是客棧里的人,沒想到來自驛館。驛館里住的,非官即差。繡春還在遲疑,掌柜的已經一把扯了她衣袖匆忙要走。繡春只好掙脫開,回屋取了原先帶出來的一套簡易出診行頭。往大堂去的時候,順口問病人身份和癥狀,那掌柜卻一問三不知,只不住口地催促,說驛丞他們已經在等著了。
繡春匆匆到了大堂,借著昏暗的燭火,看見正中果然站了兩個人。一個瘦子身著灰色公服,一臉誠惶誠恐,估計便是驛丞。另是個身材魁偉的大漢,三十來歲,濃眉環目,兩頰蓄短髭,著一身軍中勁裝常服,腳踏黑皮靴,腰跨陌刀,氣勢逼人,正焦躁不安地來回走動。聽見腳步聲,猛地回頭,看見繡春過來了,一怔,上下掃了眼,隨即道:“他會看病?”聲如洪鐘,神情里滿是質疑和責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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